家乡写生的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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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规定,为迎战全国美展,有空、有能力的老师都要带学生下乡去体验生活,找创作素材进行创作。留校后,我在系办公室打杂,等领导恩准几日写生假期,老师和学生们都走光了。我想我可以去我的老家画一画。我的老家广饶县东北、北部很多地方对我是个“迷”,于是,请假回家(1983.11),约上县文化馆里画画的好友张海良,骑上自行车去了东北部的稻庄、颜徐公社。
每天,我们骑着车子在乡村中转悠,没有事先踩点,完全是对陌生地方的一种初次对视。家乡是平原,房子没什么特色,地势也很平,所以找不出画风景的“构图”,只把画笔对准了人。
十一月下旬正是深秋,这里自有一番不一样的繁忙景象。当地盛产芦苇,村民用芦苇编结席子,所有人都会这样一个手艺:他们把已经打理好的芦苇铺在地上,双手灵巧地把经线纬线上下编制,一会,就能铺排出一片编结精致的席子。我画他们时,往往把一个两人重复写生,变化不同角度,选取不同动态瞬间画成一个场景。这个地方没有来过画画的,我们来了,村民们看着我们新鲜,问我们是卖什么的,画他们时,并不排斥,画场景也好,肖像也好,都热情相迎。那一段我真的画了一些自认为不错的速写,也真的有了一些进步。来时带两本书,一本从蒲松龄故居买的《聊斋志异》,一本胡博综的连环画《古窟之春》,我这段时间的写生都有胡博综的影子。
遇到一个孩子,要上学了,铅笔还没削,他妈妈急抓抓地拿过一把剪子,撇开剪刀胡乱削了几下,那孩子拿着铅笔走了。我记住了这个情节,在画一套家乡组画时,换作了割麦子的父亲在打麦场上用镰刀为孩子削铅笔。无论剪刀镰刀,对铅笔总是一个对比。这孩子的妈妈说,孩子爱画画,还拿了一个平时画的画给我们看,张海良记下了孩子的名字。他说,从基层发现画画的人才并着意培养,这还是我们的业务哩。我那时对文化馆崇拜有加,觉得那是画画和工作的最高理想,如果能在孩童时期就得到文化馆老师的关注,或许能成为一个人才。
我们住招待所,吃住都很便宜;房间里陈设简单,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暖水瓶,一个脸盆架上蹲着一个洗脸盆。那时候兴服务员把饭送到房间来,真的不可想象。招待所自己制作饼干,晚上,我们在他们的伙房见识了做饼干的过程。一群服务员围坐在大案子周围,有人和面,有人和馅,有人扣模子,把成型的饼干摊在烘烤的铁板上,再由人端去烘烤。那群服务员和我们混得熟了,说话并不避讳,什么都说,一晚上叽叽喳喳谈笑个没完。但凡鸦雀无声时,便是她们的经理来到现场,在监督着她们干活了。我们在她们工作时,悄悄躲在边上画速写。鸦雀无声时,画画也很沉闷。那时候竟没尝尝她们做的饼干。
几个村子转得差不多了,几日后,我提议换个地方,又骑车去了北部的花官。这里是我小时候随爸爸在邮电局生活、上学的地方,有很多记忆。仍住在招待所。我小时这里应该是一处大车店样的饭店,接待南来北往的马车。那年月常常“出伕”,招令各公社社员到县北部挖河建渠,防旱排涝,这样的大车店,就成了民伕们北行南归歇脚的驿站。招待所设备依然简陋,房间两床,一桌一椅,暖水瓶,洗脸盆,别的,没了。服务员小名叫“小令”,我小时在这里时,她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姑娘。
我得先去我爸爸待过的邮电局看一看。房子是一点没变,我们当年住的小屋还是老样子,人却换了。有两个人在营业室值班,一问,是爸爸同事张萱兰周安然的孩子。我介绍了自己,他们陌生地笑了笑。我想,我如果不出来上学,今天也要和他们在这里值班。人有时候很怪,或许对家乡熟视无睹了,反而对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地方记忆深刻。我五岁时随爸爸从广饶北面的赵咀转来这里,住在爸爸的邮电局,五口人一间小屋。花官,这是个公社驻地,六十年代的中国公社,其贫穷可想而知,但这个地方毕竟还有一爿机关,有公社食堂,除那个饭店外,所有工作人员都在这里打饭,比如医院、银行、税务所、供销社、粮所、拖拉机站。这里地处小清河北,盐碱地严重,在过去交通不便的情况下,我觉得这是个荒蛮的地方,老百姓很土,说话口音土,穿的也土,他们穿自己织的粗布衣服,但村民们手巧,能自己织布,用染成各色色泽的粗线织出各种条纹方格花纹,后来,这种粗布被文化人士发现,命名为“鲁锦”。孩子们的名字也很土,甚或很野,什么闹哄、乱轰、显和、顺妥、小撮、马狼、五狼,还有些文字写不出了。那个服务员小令就是“闹哄”的妹妹。月孩子不用尿布,给孩子穿一种土裤:粗布裤子做成两层,中间填细细的沙土,以土来吸附孩子的屎尿;整个月子里,裤子不换,待换时,只把里面的沙土倒出来,再填充新的沙土。人们不知从何处移民,房子是河北那样的平顶房子,远看是一个方盒子。村中西侧有个大湾,湾边产一种红红的胶泥,用手挖出胶泥成“瓣”,小时常挖来,拓成各种玩具,晒干后,是一种像烧过的紫砂或陶器的色泽与质感。街里也有这样的土质,雨后在泥地上走,根本拔不动腿,胶泥越粘越厚,直到把鞋子粘下来。老百姓用这种泥馋上少许当地的骨节草或麦穰,直接和上水扠墙,墙体很厚,干后结实得很。
我六岁时,爸爸送我去村子中间的小学校上学。老师叫黄玉凤,女儿大我一岁,名字和我的一样,也一起上学。黄老师对我也像自己的孩子,有时,爸爸回广饶老家要待几天,就把我放在黄老师家吃住。后来学校从村中搬出,搬到村子西南方一处空场子。这里原有一条大沟,有一年夏天连续几天大雨,把所有的沟渠都灌满了水,我听了几个村里的孩子的话,要跟他们去对面捞上游漂来的西瓜。走到沟边看,南边涌来的水正向西北哗哗地流着,沟满壕平,我们竟摸索着大致方位蹚过那条被水淹没的土路涉过了沟;爸爸从后面跑来了,游过水把我追了回来。离我小时在这里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许多地方变化不大,凭记忆,我能找出熟悉的小景来。这里就可以画风景了。房子是平房,与稻庄颜徐一带大不一样。村中多枣树,很入画,但画不好。
花官村东南方向不远几户人家分离出来形成自然村,叫“南场”,在那里,说出我爸爸的名字,一个老太太记得,她说她儿子有一回走丢了,我爸爸知道了,用电话到处打着找,给她找到了。爸爸的工作有这个业务,他能随便爬上路边的电线杆,把两个电极的金属夹子夹在电线上,打通各处的电话。我后来和爸爸说起这件事,爸爸说,早忘了。有回,我在爸爸那屋里正睡午觉,听见一个孩子哭,后窗扣着的苇席雨搭上有一个小洞,可向外窥,我从那小孔里看出去,见有个男人在“熊”一个孩子,说那孩子走路不小心,撞了他的自行车。在办公室值班的爸爸听见了,转出门,和那个男人吵架,把那人“熊”走了。我认识那孩子,小名叫“棒”;今天我来时听说“棒”已是小学老师了,正在这片学校里教孩子们读书。学校还在这个地方,周围的房子也没连起来,村里的房子没有多少改变,街道也没那么直,比较适宜写生;在人家院子里,成串的玉米挂在干索索的枣树上,已经像一幅画了。那个大湾孩还在,生了一片芦苇,夕阳下逆光照来,一片浑黄。湾边还有没有那种胶泥呢?很多我小时候认识的人家都是老样子了,画人物时,我说出当年我同学的名字,村民告诉我,谁谁去了哪里,都成人了,并不都在村里。有时我远远看见儿时的同学,悄没声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是有准备而来,他们不会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注视,也没有人认出我。我也去黄老师住的房东家看了,黄老师早调去了北边的牛庄;房子的主人自然不认识我,我站在院子里四周看了看,那个温馨的小南屋还在,但人去了,我失落地走了出来。其实我应该带爸爸来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看一看,现在想来,常常为自己的不孝自责,没有车、没有钱去他常常念叨的胶东,去他当年当兵的地方看看,到几十里外的花官还是很容易做到的。不说了!
以花官为中心,我们又转去前秦、后秦、生金李、来家等村,这些地方都是小时候听说过的地名。来家有高中,曾去那里开过什么大会,今天再走进这里写生,心生异样。村边许多大湾,秋后的湾水清澈见底,看见有些鹅鸭在水里捉食小鱼,岸上村庄影子倒映在湾水中,相映成趣。秋天的农家也很干净,除了草垛,村庄不见什么杂物,一幅幅天然的秋色澄明图画,可惜那时的胶卷是黑白的,不能记录下暖调的秋景。海良没有这些经历和记忆,就那么干干地看景画画,不过这些景有别于广饶南部,应该看着也很别致。在村里画画,有村民围上来看看,他们对画画的也很陌生,很新鲜。他们看看景,再看看我们的画,互相搭讪几句:“人家这是心里的‘样子’啊!”我说这是恁这里的“样子”。有热情的主家招呼:“来家里喝水啊!”我们说我们不渴啊,他们说,“你来喝吧,喝了就渴了!”这里饮用的仍是盐碱地的水。
在稻庄、颜徐画人物时的手劲还保持着,能比较顺利地画人和风景。这里的几页写生,成为我日后画农村风情画厚重的积累。遇到一个集,在熙熙攘攘中画的几张写生,是我所有此类速写中最好的几张。
我在花官写生时心情是复杂的。这是我经常梦见的地方,但物是人非,我想见的人都已不在这里,或都已是成人老人了。我还以二十几岁的年龄和心态来返回到我的童年的梦中观照这爿风景,脑子中想象着童年少年时那些人、事、景,再与眼前已经发生变化的世象相对照;人家自按自己的节律生活着,我却以“历史”的心情和眼光回溯,再把现实与小时的印象重叠,五味杂陈。画笔终是无力的,尤其是简陋的铅笔钢笔线条,这些笔触只能把一切朦胧的美好的意象化为可视的线条变成冷冰冰的符号。无力的绘画,无力的速写!天已近深秋,很冷了,特别在雨后、雾天里画画,有些凉意。那天逢集,有些村民跑很远的路去赶牛庄集,来回都能在沙滩上看到我坐在凉风里写生。晚上,在一个招待所遇见一个汉子“大娃”,他是花官人,当年小伙子时,都叫他“朝大娃”,人憨一点,但不傻,长相奇特,像是没进化好的一些元素在相貌中还保留着。他一见到我,竟一眼就认出了我,比一般人反应要快。他对海良说:“他在这里时还很小小呢。”我用铅笔为他画一帧头像写生。画得很像,带回来给爸爸看,爸爸也马上脱口而出:“朝大娃!”乐得呵呵笑。海良的朋友介绍几个学生跟着画了几天画,几天,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临摹什么是写生就很好了。
作为画国画的,尤其是我的感受,平平的地方很难画出好的风景,西画可以,但也是没办法的事。首先拉不开前后距离,只一层就把后面遮挡。俄罗斯风景多平坦,他们把精力放在天空和地面的丰富性刻画上,尽力找出细节,画出质感,国画不行了。其次上下无变化,我曾经把一处院落想象着从空中俯瞰着画下去,这是连环画家的本事,毕竟不能多用,因为你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景致,很多细节无法记录,所以,画国画的多到山区写生已成惯例。再一个,画国画对水无能为力,水,无形无质还无色,勾线不是,用色不行,要用色,得把所有一切都以准确的色彩画出,如果只以蓝色画水,傻了,尝见有人用蓝色画大海、天空,实属不明智之举。还是少去青岛、微山湖、黄河故道、河滩等地方写生,少去碰水,水的色泽非常微妙,令“随类赋彩”成一句空话。我在老家的这些速写重点放在了人物身上,人物肖像、动态、场景,把速写变化为线描式手法,过去在速写中耍“帅”的态度是不对的。速写的用处首先是对创作有用,其次是在长期实践操作中锤炼一种笔触或技法,让线条等手段有技术、学术化含量,这个强求不得。速写不是画了就拿出来发表的,那样很容易造假说谎,掩盖自己丑陋的一面,只以光鲜的示人;孜孜矻矻、磕磕绊绊体悟的艰辛过程唯有自知。现在,于生活中这样使笨劲的很少了,谁还拿出专门的时间画一些不能发表、换不来名声和金钱的速写?若需要某个场景、人物形象,电脑上搜搜,或到那里拍几张照片,大不了找人做做模特就足以解决。但我要的是速写对自己的有用性,我更看中这段生活的感受,感受环境对我包围后散发的味道和声音,是不是马上能幻化出画面不说,面对风景、场景、人物,用画笔一笔笔勾摹下的痕迹,才是自己这段时间的活法和意义。速写中画一些符号样的东西用处不大,除非在快速行进或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如有可能,为自己营造一个相对安适的环境,好好于写生中练练心情和画笔,包括舒适的吃住环境,非常心仪的场景,没有琐事纷扰的心情,极少手机信号的干扰等。睡前看《聊斋志异》,常被他精致的文言句式感动,也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2020.7.18)
责任编辑:李娅
审核签发:于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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